前言

浪跡美國近三十年的此時,往往沈思於幽靜的夜晚:努力的融入美國社會文化,為何心仍悲悲慼慼,永遠揮不走的思鄉情,趕不去的寂寞心?許多定居美國的台灣人皆有「言語會通,心袂通」之痛。長時間在兩種截然不同文化間衝擊震盪,久而久之也發展出台美人的獨特文化。其中,「戀戀台灣情」還是屹立不移。在繁忙的工作之餘,犧牲假日、週末,貢獻勞力、精神、金錢,無怨無悔,數十年如一日,為的是保存「台美人」文化及價值觀。有人將之命名為「台美族」。也有人悲觀的感嘆:台美族已是「瀕臨絕種的族群」。

  基於「振興台美族及保留台美人的文化和價值觀」信念,加上許多讀者的鼓勵和催促,我就厚著臉皮將數年來刊登於「休士頓台灣鄉訊」月刊的文章選擇性的收集成冊。這些文章可分為兩大類:生活感性篇和醫藥保健篇。我儘量以詼諧易懂的筆調來表達我要說的事情。總希望在讀者緊張、鬱卒、苦悶的生活中注入少許輕鬆調劑,增添生活的動力。尤其在醫藥保健篇中,儘量以幽默來減輕讀者對病痛的「愁雲慘霧」的心情負擔。我絕非對生命疾苦,生死一線的嘻笑、不敬。現代醫學鼓勵以「大笑,正面思考」來應付,面對疾病,那將是一帖十分有效的藥劑。

  時常思考「生命的意義何在?」然而年紀越大,腦筋就越「秀逗」,縱然急白了滿頭黑髮,抓掉了三千煩惱絲仍「百思不解」。唯一能馬馬虎虎給自己一個交代就是留下一些「心靈遺產」。因此,希望這本書的出版能在台美族群,及國內的鄉親朋友們心中留下些微的共鳴,共同扶持「台美族」價值,連綿相傳,代代不斷。

  蒼茫世間路,縱然「風淘浪沙」;當年華已逝,回首向來處,事事物物皆化成數不盡的思緒,絲絲扣扣典藏於記憶的最深處,直到永遠、永遠……
----鄭金蘭 於Houston

Tuesday, September 14, 2010

第一章 查爾士河畔

  1978年夏天,與新婚尫婿,各提一只皮箱,二大箱書,Brandeis University的全額獎學金(學費全免+每月有300元的生活費。)現金US$1,200;拜別家鄉的一切,在惶恐不願的心情下,及阮尫的三吋不爛之舌,連哄帶騙,軟硬兼施,威脅利誘,稱為「到美國度蜜月」,真是「氣絕」。隨著「留學潮」流入往新大陸的包機。由機艙內向外看著越來越小的台灣島,想效法「徐志摩」的「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卻無論如何也揮不去串串淚珠和過去的26年生活點滴。一路「唏唏噓噓」到達Los Angeles,由於轉機時間算錯,流落機場20小時。彼時,腦袋空空,只覺得什麼都大,美國男人肚子也大,猶如進入「大人國」。在台灣學的英文好像都不通,比手畫腳,硬是要以10分硬幣,兌現4個25分硬幣以便打電話。機場服務小姐死瞪雙眼,不理睬阮尫嘰哩呱啦爭辯。等機等得又累又渴,看著美國新式的飲水器,人一走過,頭低下,就有冰水沖到嘴裡,好新鮮!我們也入境隨俗,如法炮製一番,但不論走過幾次,腰彎得多低,就是不見水出來。阮尫少年氣壯,大小聲臭罵美國飲水器有「種族歧視」。昏昏沈沈,不知何年何月,何時何秒,迷迷糊糊的竟也摸上了往紐約的班機。於紐約停留數天,再由「二伯」護送至麻薩諸薩州(Massachusetts)報到。
  Brandeis University位於Boston附近一小鎮(Waltham),環境優雅。於1947年由一猶太大法官創立,故以他的名字做為校名。全校大學部、研究所學生總數只有數千人,是小規模的私立大學,注重學術研究,在人文科學、生命科學、藝術方面頗具水準。整個校舍建築在丘陵地,需爬上爬下穿梭於各系、各院建築物間,最特殊的則屬於大學部的學生宿舍,整棟宿舍即為歐洲式的古式城堡,需沿著斜坡小徑往上走,最先看到的是城堡的護城牆,再看到護城的大木柵門,遺憾沒見穿著鋼甲的武士,大戰噴火恐龍,手操鋼刀,奮勇搭救美麗的公主。只有成群的番仔、番女,手捧厚書,身穿破爛的新潮時裝,進進出出,猶如置身於Time machine,時空錯亂。研究生的宿舍則位於離校本部約15分鐘行程的樹林中。宿舍面對著查爾士河,此河一直通至哈佛大學及麻省理工學院,是大學生們喜愛的河。夏天可乘帆船,冬天結冰時,可由河上溜冰一路到Boston市中心。河畔於近夏季時,成群結隊的鴛鴦水鴨,悠閒戲水,不時有人餵與麵包屑,就大大方方飽食一頓,多好命的美國「鴨仔」。若在台灣早就被煎、炒、煮、炸,祭人類的「五臟廟」了。Boston的冷是遠近皆知,風雪肆虐情形,時有所聞,為了迎接冬天來臨,走路30分鐘至Waltham supermarket添購10元一個睡袋,以防睡地板時被風雪「寒」到,來回走了不只五趟,就是捨不得花錢,算算一個月才$300,租宿舍已去了一半,剩下的整月的吃喝拉睡全靠剩餘價值度日,那有這般奢侈買睡袋,卻經不住學長的勸告:「冬天暖氣開至最小,省下的電費即可買睡袋。」於是「殘殘」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彼時,個個皆為窮學生,能省就省,冬天宿舍如冰箱,夏天如烤箱,倒不如整日躲在十足空調的實驗室來得舒適。
  生化研究所的科目、要求,超出想像中的困難。第一年需修完三科主要課程:高等生物化學(Advanced Biochemistry)、高等生物物理(Advanced Biophysics)、高等分子生物(Advanced Molecular Biology)。每六個星期在各領域的實驗室學習研究,六星期一回的巡迴研究(稱Rotation),轉得昏頭轉向。每一輪結束需交一份書面報告,及口頭報告(Oral presentation)。時常三更半夜,摸至有中古打字機的實驗室,像小雞啄米般,滴滴答答,猛趕報告,要打自己的報告,也得替阮尫趕工,(因為他大男人不會做小女生的打字工作)。打完報告,再死記英文內容,因為還得在教授委員會中報告實驗結果。常常緊張過度,舌頭打結,手心冒汗,背的英文內容也常飛至九霄雲外。還好教授們面惡心善,體諒可憐小女子,往往和顏悅色指導演講的絕招。上課時亦如上戰場,不敢絲毫怠慢,猛抄筆記,不管聽懂或不懂,照單全收,碰到說話慢且清楚的教授講課,才有些喘氣之時。當時挑生化課大樑之一的Dr. William P. Jencks講課清晰,時常停下問自己也問學生:「這反應下一步應該會如何進行?」天生愛講話的尫婿,年青氣盛,也毫不客氣的台語加英語,嘰哩呱啦,回答問題。即使是「答非所問」也動了Dr. Jencks的「儒子可教也之心」,於學期末了加了不少分數到我的成績單上。(因為我名字英譯的男性化,且未改成夫姓,因此腦筋只有酵素生化反應的教授,理所當然把我的男性化名字冠在洪明奇身上了。哈!這是「陰陽逆轉」的一個好處,也是算做我為他死命抄筆記的報酬吧!
  同時,實驗室的訓練課程也轉得頭冒金星,每個新研究生操作大型儀器為主的研究室,體力上比較輕鬆,只需將儀器開關控制得當,則可坐下收集結果,安心寫報告。無奈我誤上賊船,其中一輪戰,選了Dr. Timasheff,俄國紳士教授。他研究計畫著重於以X-光繞射器(X-ray diffraction)觀察Tubulin蛋白質在細胞內的立體影像及各細胞成長至死亡,此蛋白質的立體結構變化情形。Tubulin為一種球蛋白,是構成所有生物細胞骨架的主要蛋白質之一,它可由單一分子聚合成多元分子之蛋白質鏈,控制細胞的分裂、成長、變形等物理運動。這下可樂了、我只需向實驗室內的資深研究員學習X-光儀器操作步驟即可。殊不知、當時的研究生是為「廉價勞工」、「做死無賠」,被指派由最基本的分離Tubulin蛋白質分子開始,以供應實驗室的研究樣本來源。Tubulin於小牛腦內含量豐富。每天清早六、七點,天未亮即由一男性「博士後研究員」(Post Doctor Fellow)帶領,至學校附近屠宰場外,靜候場內牛隻慘烈哀嚎後,屠夫揪出來的一顆顆牛腦。捧在手中,溫溫的,軟軟的。我心也悲悲泣泣的直奔回實驗室,衝入大冷藏室(溫度皆保持4ºC),開始清理一顆顆小牛腦上的血管。因為生物器官一旦離開活體的控制,許多酵素蛋白即亂了機制,隨時水解掉所有能接觸的蛋白質分子。為了確保Tubulin回收量及質的水準,一頭栽入冷藏室開始分離步驟,直到將Tubulin蛋白質的溶液放進色層分析柱(Column Chromatography)內,方得暫停休息。這操作下來往往到三更半夜,凍得灰頭鼠臉,四肢無力。拖命回宿舍稍休息,隔天再栽入冷庫收集裝有Tubulin的試管溶液,繼續濃縮到至少含20 mg/ml濃度的精純Tubulin,保存於液態氮容器內,以便隨時應付X-光繞射探測器操作所需之量。有時負責收集Tubulin溶液的試管收集機器(Fraction collector)半途卡住,隔夜進入冷庫看到蛋白質溶液流得滿地,真是血脈賁張,欲一頭栽入查爾士河,一了百了。幸而Dr. Timasheff非常的「尖頭曼」:「不用擔心,再連絡屠宰場多揪幾顆牛腦。」我則必須再一次的面對冷酷的科學怪人,腦實驗操作折磨。然而,艱苦之後,瞪著一瓶瓶小試管盛著高濃度的Tubulin蛋白質分子溶液,心中多了一份成就感,一份征服感,這也許是科學研究者拚命鑽研(Re-search)的原動力罷!
  第一次看到窗外雪花飄舞,好白、好輕、好柔,慢慢的落在路上,外套未穿即衝出實驗室,張開大嘴迎接飄下的雪片,入口即化,很像台灣的「不加糖銼冰」,索性地上抓一大把雪球往嘴裡塞,回味「銼冰」的清涼,也往臉上抹了一大把。溶掉的雪水和想念「銼冰」的口水、淚水全攪在一起,唏唏噓噓,弄溼了頭臉也淚溼了一身。三更半夜,由實驗室走回宿舍路上,積雪鋪滿一地,一切都白,柔柔的月光被雪地反射得四處光亮,沒有路燈的小徑,也被照得如白晝,一切好靜好靜,好亮好亮,猶如置身於聖誕卡片中的銀色世界,不忍因踏在雪地上的剝碎腳步聲,破壞了這「虛幻實境」的幽靈安息,往往駐足於路中許久許久,沐浴在月光、雪光中,享受著大地無聲無息的「靜」以外還是「靜」的奇妙時刻。偶而樹枝上的積雪不甘寂寞的跳下加入大地的積雪陣容,「碰」一響,淡淡劃破剎那的沈靜,隨即又恢復地球表面,此時此刻「時空凍結」的寧靜安詳。若入嚴冬,氣溫可降至華氏零下30度,加上冷風刮肆,常本著「愛斯基摩人」的與大風雪挑戰精神,來回宿舍與實驗室間,時時踏到結成硬冰的路面,往往跌得四腳朝天、人仰馬翻,但卻也練成一套雪地翻滾再爬起的「龍騰虎躍」上乘武功,以及躲避由樹枝掉下的冰塊轟炸的「蛇行」上乘腳功。
  八個新進研究生(五個剛大學畢業美國青年,一個德國女將,加上兩個年近三十的黑髮夫妻檔),沒有寒暑假,沒有週末假期的嚴格集訓,實驗室轉得昏頭轉向,個個被電得「金嗄嗄」,平均體重少掉20磅。可憐的德國女將(名叫Gabriel)語言不通,加上水土不服,及不服輸的個性,又無法像我和阮尫有伴可吵鬧,發洩「鬱卒」心情,折磨得只剩皮包骨。背著背包,常三更半夜獨行來回宿舍、實驗室和圖書館,真擔心她隨時會被大風雪吹走。在第二年度開始,每個研究生即開始留意自己將走的研究路線及選擇各自的論文指導教授,同時到各相關科系選修副科課程,如免疫學(Immunology)、細胞生物學(Cell Biology)、分子生物學(Molecular Biology)、遺傳學(Genetics)、酵素學(Enzymology)等等。阮尫天生的「嘴花」,天南地北,古今往來,宇宙空間,永遠有他的說話資料來源和理由。為了他有著偉大的夢,立志在美國科學領域摘顆最大最亮的星星,所以必須選擇最新的研究技術的實驗室。彼時Prof. Pieter Wensink正年青力盛,並駐於新成立的Rosenstiel研究大樓一樓的實驗室,以果蠅做為研究材料,從事當時最熱門的"DNA Cloning"技術,找尋果蠅的卵黃蛋白(Yolk proteins)基因,及此一組基因之間的協調控制機構(Regulatory mechanism)。我一直是大腦直直,渾沌未開,常是隨著命運軌跡安分守己的走著,加上天生無夢,只有夜夜將「查爾士」河變成一波波的海浪,沖向新竹香山海邊的沙灘上。光著腳,踩過雞糞、鳥屎、貝殼、蛤仔、螺仔,與一群媽媽娘家的「囝仔」追逐、嬉戲。海水弄溼了「美援」的麵粉袋衣褲,貝殼割破雙腳,浸於鹹水的刺痛,也終止不了童稚歡笑聲。偶而弄亂了阿嬸、阿舅們辛苦補修的魚網,踩翻了晒「米粉」的竹架,或踢倒滿桶滿桶的「蚵仔」,即刻招來了著怒罵聲:「憨囝仔咧!全莊兮人,攏靠這吃飯,弄呷離煞煞,無采工,趕緊去別位蹉跎,真正氣死人!」再走至水及腰深處,互相潑水、摸螃蟹、捉螺子,比賽誰能帶最多回家,放在晚餐的桌上,給一家大小添加菜餚。阿舅們也會酒足飯飽的重覆著:「彼當時,美軍常常空襲香山附近日軍海軍基地,一隊一隊轟炸機,隆隆叫,有時飛啊就低就低,有幾寡駛飛機的美國大兵,看到阮跑呷離褲腳,擱叫爸叫母,就慢慢飛過,也無打機關槍,也無弄炸彈,阿娘喂!這命攏是撿到的。恁這憨囝仔,生對時,唩凍去學校讀書,就哎好好用功,打拚讀書,無免像阮按哪,走避空襲,擱討海生活,有一頓,無一頓,真艱苦!真艱苦!唉!」一下子,「查爾士」河水又化成嘩啦嘩啦的新竹家中「深井」自來水。放學後,書包一丟,即幫媽媽沖洗由「收酒矸」阿伯用腳踏三輪車拖來的數百支美國啤酒矸仔。先將標籤用水浸泡,再以小鐵片刮下。彼時,只覺得美國矸仔的標籤圖樣很漂亮,有金邊花紋,又有老鷹雄偉圖樣,各種圖形設計美觀,往往捨不得一下就刮乾淨,一邊洗,一邊玩水,觀賞美麗圖案,玩夠了,再以小刷子清洗內部,直至強烈的啤酒味完全消失。偶而,媽媽會急急的催促:「卡緊洗,今阿日,一定哎分裝100支鹽酸,配達到竹東、竹北、竹南的店仔,日頭馬上落山,那莊腳石頭仔路,暗時看袂清楚,自輪車真歹踏,哪跌倒,弄破鹽酸,燒著身軀,割破腳手,是真危險喲!卡緊!卡緊!」強烈的鹽酸溶液及封套的化學藥品混合的刺鼻味,無情的刺醒了魂遊家鄉的腦細胞,栽回現實抉擇的三叉路口。面對著「查爾士」河平靜的水面,悠閒游水的鴛鴦水鴨們,永無聲無息的花草樹木許久許久……。或許冥冥之中,命運已註定我該走的路,也本著「好女不與男鬥」的寬大胸懷,選擇了在同一實驗大樓四樓的Prof. Susan Lowey實驗室,可就近「相夫」「服侍」少爺,陪公子唸書。她主要以肌肉蛋白(Myosin)為研究材料,以螢光機(Fluorometer)測量經螢光化學劑(Fluorescence probes)標示的肌肉蛋白質分子結構,同時以螢光能量轉移理論(Fluorescence energy transfer)探測生物體肌肉收縮的協調機制(Muscle contraction mechanism)。每個人心意底定,於是八隻無頭蒼蠅,互相切磋又切磋,商量又商量,以不要同時選在同一實驗室為原則,於第二學年的九月份開學後,塵埃落定,駐軍入自己所選的指導教授實驗室,展開各自研究路上尋尋覓覓,無盡頭的科學遊戲。
  論文研究的頭一步,即是收集所需的研究材料,對我而言,真是冥冥之中註定歹命,又需收集動物肌肉蛋白開始。由於兔子天生跳躍肌肉發達,且於新英格蘭區兔子量多,是最佳的肌肉蛋白來源。完全成長的白兔約10磅左右,由於麻醉劑會影響到提煉出肌肉蛋白的品質,及攪亂肌肉收縮的反應路徑,故無法將兔子先以麻醉,再剝皮,刮肉,只有以最原始的方法,左手抓兔子雙耳,右手執一短鐵棒,死命打擊兔子後腦致命部份。(只怪自己,事先未探聽清楚,殺兔子的方法,誤上賊船,要回頭也無岸了。)第一次殺兔子,千求萬喚,拜託阮尫上來四樓替我執行殺手任務。他代念我每天帶著兩個飯盒,(一大一小,是由媽媽在我出國前,找遍新竹大小菜市場,買的「上勇,上不銹鋼」做的「便當盒仔」,叮嚀再三:在冷的地方,要帶便當,要吃得飽才不會感冒。所以兩個便當盒子千里迢迢,飄洋過海到番邦實驗室。)以高溫殺菌的烤爐,蒸得熱騰騰、香噴噴的「魯肉飯」,按時送到一樓實驗室,共祭五臟廟。同室的教授、研究員、研究生們皆恨得牙癢癢的,本已饑腸難熬,又無法放下正在進行的實驗,又不甘心只啃冷麵包、蔬菜,只有在旁乾吞口水,胃酸沸騰,白眼翻不停。大概基於我有此恩於他,阮尫也就大大方方、劈劈扒扒,直蹬樓梯上四樓,親自執行任務。誰知,兔子一次、兩次敲擊未死,瞪著迷惘悲切的雙眼,哀號落淚,死命掙扎。伊「惡人無膽」,手一軟,丟下半死的兔子和沾血的鐵棒,落荒而逃。唉!真正是「有話沒處講」,自己的事靠自己解決,只有咬緊牙關,再抓起兔子雙耳,右手高舉鐵棒,狠狠的一棒鎚下,沒中致命點,反而打到兔子的背部,又引來一連串的哀嚎、掙扎。兔子越哀,我手越抖,越是無法命中要害,纏鬥近三十分鐘,兔子七孔流血而死,我也眼淚、鼻涕、胃酸全攪在一起,血水、淚水,弄得實驗衣一塌糊塗,七魂六魄也飛出大半,沒剩半條命。匆匆清理現場,轉移陣地至冷藏室內剝皮、刮肉,眼睛不敢正視兔子屍體,只暗中唸經拜佛,喃喃自語,求求兔子祖公祖嬤,不要來找我報仇,我非暴戾之人,只是為了科學研究,萬不得已,恨只恨「殺功」未練成,害得兔子受如此折磨,實在是罪過!罪過!待將肌肉蛋白分子由一大罐的淬取溶液中沈澱出來,一絲絲的綿花狀蛋白質分子懸浮於瓶內時,百感交集,眼淚又滴滴答答的掉不停,乾脆扒在實驗桌上哭個痛快,反正夜已深,陰暗的冷藏室內,也只有自己聽到自己唏噓的迴響。
  一隻成長的兔子取出的肌肉蛋白量可支持約三、四個月的實驗用量,由於是自己用來做論文研究,所以不須與旁人共用辛苦得來的肌肉蛋白。研究的題目主要是利用蛋白質分子結構的特性,以各種不同化學性質的螢光標示劑做化學反應,在蛋白質分子的一些特別胺基酸構造點接上一特異螢光劑,再以反應的溶液加鈣離子與不加鈣離子情況下,比較生物體肌肉蛋白於放鬆情形和收縮情形,標示位置改變狀況;同時,利用螢光能源傳遞(Fluorescence energy transfer)原理,計算生物體內各種參與肌肉運動的蛋白質分子立體空間的相關位置和運轉機制。(此螢光劑標示技術,應用廣泛,簡單的如在醫院病理科,鑑定病人的組織切片,以特別的螢光標示劑去與致癌蛋白質分子反應,於螢光顯微鏡下則可清楚的檢定出癌細胞分佈及進展情形。又如:在兇殺案件,若現場遭破壞,血跡被清洗至肉眼無法看出,只須噴上特定的螢光顯示劑,再以螢光照射,則現場血跡分佈情形畢露無遺,是緝破兇殺案件的主要利器之一。)坐在同一辦公室的兩位博士後研究員(Post doctor fellow):一位由紐西蘭來的John Woodhead,高瘦褐膚,人如其名,木頭木腦,心地善良;另一位英國紳士,David Marsh,英俊瀟灑,風度翩翩,志在完成兩年的研究後,遨遊於西藏、蒙古,效法成吉思汗,騎馬奔騰於大草原。由於我和他們書桌接連,且研究題目相近,時時討論實驗,也胡亂聊些各自家鄉的一切,和對美國新環境的適應絕招和趣聞。兩個大男生不忍看我與兔子生死搏鬥的慘烈戰役,自動調開研究實驗的時間表,配合我殺兔子的良辰吉日,輪流一人揮一棒;兔子來不及看劊子手是誰,不吭一聲,馬上死翹翹。我則省了一大堆鼻涕、眼淚,輕輕鬆鬆提著死兔子入冷藏室剝皮、刮肉,也不再擔心兔子祖公祖嬤,陰魂不散,找我算帳。剩下的屍骨,則由清潔女士(Cleaning lady)帶回家熬兔肉羹(Rabbit stew)。聽說味道非常鮮美,每個人歡歡喜喜、嘴笑目笑。在距離Boston約一個小時車程的小鎮"Salem",傳說是巫術鎮(Witch town),每年的Halloween於此鎮活動繁多,熱鬧非常。我時常望著實驗室的窗外,胡思亂想,想著在Salem鎮內,巫婆們的毒藥、仙丹(Magic potion)是否摻有這些兔子的屍骨殘骸,有此獨門祕方,使得此鎮的巫術靈藥歷久不衰。我也非常珍惜得來不易的兔肌肉蛋白質溶液,充分利用,期望以最省原料、最有效率得到實驗數據的情形下,努力的日夜操作,實驗外還是實驗,盼於發表論文時,將兔子祖公祖嬤們,及兩位劊子手大名放在最明顯的感謝欄中。
  時間在忙碌、東西文化差異、家庭價值觀念分歧、爭執中加倍快速消逝;三年多換來的實驗數據可完成一篇博士論文前身報告,也修完必修課程,通過博士資格筆試鑑定考試;一步步按部就班,迷迷糊糊的追求一個虛幻目標。
  新英格蘭區(New England Area)的秋天為時短暫,大概只有一個月左右。楓葉層層疊疊,由淺黃、橘黃、淺紅、深紅至褐色,色彩繽紛。從來也無法想像大自然的顏色是如此魔幻豔麗。樹木體內的基因控制著個別的生理時鐘,依著大氣層的陽光、溫度改變而通知色素細胞開始製造色素,其中含量變化導致顏色深淺不同奇妙組合。萬物因演化而形成的自身嚴密調節控制系統,永遠是生命科學領域上探討研究的題目。放眼望去一排排的楓樹,一系列的色彩,猶如一巨大畫布,潑上了千變萬化的暖色系統,加上徐徐陽光照耀,在秋風呼呼蕭瑟,雖然氣溫近攝氏零度,卻也增添無限暖意。然而,好景不常是為定律,在未數清總共有多少顏色之前,已是落葉紛紛,留下光溜溜的樹枝,加上寒冬前冷風刮肆,徒增幾許淒涼、惆悵。遺憾的是無法及時將此神奇自然景觀,以魔筆、魔幻色彩,一一捕捉,只有凝視再凝視,一年復一年,盼能將它們的一絲一毫深深刻印於腦中,伴我一生一世的記憶。
  1981年深秋,帶著滿心傷痛,無限迷惘,踱至河畔,望著滿地落葉,排排枯樹也不出一聲,無法指點我找回迷失的路途;冰冷河水自顧潺潺東流至大西洋,不回顧一下徘徊在河岸的異國客。悄悄地,收拾實驗室內書籍、報告、文件、儀器、藥品,凌亂物件伴著混淆心思,凌晨的靜,悄悄的替我向Prof. Susan Lowey研究室告別,我則再度面臨前途抉擇的分岔路口。心裡煎熬一個月後,我換了實驗室,搬進距離Rosenstiel研究大樓不遠的生物系舊樓,選了一冷門的生物系教授,Prof. Chandler Fulton,希望能暫時躲開衝突的陰影,試著以自己的標準,自我調整腳步,再度出發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線和空間。彼時,Prof. Fulton極需要具生物化學知識的人力來改變他一直走的傳統生物學研究路線,也期盼以較新的研究方向來應付日趨困難申請的研究經費。他是一位典型美籍教授,灰白鬍鬚滿腮,肚子大大,紅光滿面,猶如聖誕老人,永遠是笑嘻嘻。對我這半路轉換指導教授的准生化博士期望很高,一進他實驗室即丟給我艱難研究題目。以往,他以傳統的顯微鏡技術觀察變形蟲由良好的生存條件下,瞬間置身於惡劣的缺乏食物環境中,外形集體快速產生變化:細胞由原來只會爬行的形態,24小時內變形成帶有兩條鞭毛,細胞成深水炸彈形,由鞭毛的快速螺旋槳動作游至適合生存的環境;至有了充分的食物足以供給族群繁衍時,再度變回原來的形狀和爬行攝食。由於分子生物學知識和研究技術發展迅速,研究生物體生態已漸進入探測每一個細胞內蛋白質分子、DNA分子等等聚合生化分子的調節機制和其作用原理。因此,我需極力將變形蟲細胞內負責快速游行的蛋白質分子(Calmodulin)純化,進而提取此蛋白質的訊息核醣核酸(mRNA)分子,再以一系列的基因工程方法尋找及複製Calmodulin的基因。在1980年代的研究環境中,此計劃挑戰性極高,且需無限的心力和體力全力以赴。當面臨自己所選擇的路線時,勇氣十足,頭也不回,咬緊牙根,即栽入變形蟲的生存競爭世界中。
  冥冥中,似有一超越性靈主宰操縱著我的人生道路,轉換實驗室後不到半年即有身孕。當醫生向我恭喜時,我沒有一絲將為人母的喜悅,有的只是恐慌、失措;恐懼的是自己的生命都無法照顧妥當,如何照顧一個新生無助的小生命;失措的是如何做個「媽媽研究生」,前途、錢途都無亮,茫茫無盡期,真是「無語問蒼天」,「欲哭無目屎」。雖然指導教授的責任除了指導學生智力成長外,應亦輔導學生心靈成長,然而於現實的研究環境,經費拮据,申請競爭壓力下,指導教授對我大失所望,丟給我兩個選擇:終止妊娠繼續做研究生,或做個母親停止研究生涯。無夢的自我該選擇後者,但身旁欲摘星星的猛虎,是否能獨自走完漫長艱苦的研究生涯?再次面對沈靜無絲毫漣漪的查爾士河,一大串的問號飛舞於河面。
  電話中傳來媽媽焦慮關切叮嚀,囑咐再三,安心完成學業,孩子一落土,可將他送回台灣,由她親手照顧直至我能承擔做母親的任務之時。有了此一線生機,生命似乎又活躍起來,不分晝夜,不顧「病子」不適,除了實驗外還是實驗,只盼望奇蹟出現在孩子生下前能完成論文的數據和實驗結果。無奈至懷孕後期得了輕度的「妊娠毒血症」(Toxemia),時常跑醫院,勉強支撐至最後一星期被醫生強制停止實驗工作。
  抱著三個星期大的Victor,帶著同學們的祝福登上了回台灣飛機。當飛機降落在思念四年的故鄉土地時,百感交集,淚濕手帕的數目不比離鄉時少。待匆匆託付,百般無奈的丟下一紅冬冬的小生命,懷著萬針穿刺的心,再登上回美國班機時,精神瀕臨崩潰。若說人世間萬般疾苦,那麼親生骨肉的分離痛楚即是一大悲慟。回到實驗室,重新拾起未完成的實驗時,心神恍惚,無論如何也甩不掉嬰兒沈睡於小床的安詳臉孔,思念著懷抱小小溫暖,軟弱無助小生命的感覺。伴著嬰兒的照片和無數淚水,熬至1984年,除了我這「媽媽研究生」外的七個準博士,一個個過關斬將,前前後後陸續的披上了博士袍,各奔前程。悍勇的Gabriel也班師回德國,做個生化科學研究領域的女前鋒。欲摘星星的猛虎尫,也幸運的進入麻省理工學院的White Head Institute,追隨當時研究致癌基因的泰斗,Dr. Robert Weinberg的實驗室,從事博士後研究訓練。同時,地球兩端種種複雜環境因素,逼得我再度登上回台班機,將兩歲大的Victor帶回美國。抱著不知道什麼是「爸爸媽媽」,只要「阿嬤阿舅」,哭鬧惶恐受驚的孩子,坐在打字機前趕寫論文。要做個「媽媽博士」竟然是如此艱難,萬念俱灰,欲捨棄一切。當時,擔任我的「博士資格考試教授委員會」的主任教授,Prof. Pieter Weinsink,體念我受的種種煎熬,為我向學校極力爭取,頒授給我生化碩士學位,加上博士資格保留十年權利;於十年內若能回學校參加口試,通過即可獲得生化博士學位。同時,為我寫了一封強而有力的介紹信,送我至離開Brandeis University約20哩遠的Cambridge Bioscience Corporation加入當時正在起步的「愛死症」研究陣容中。
  1984年8月,帶著Victor踱至查爾士河畔,時值早秋,還帶幾許涼意,鴛鴦水鴨們也漸形稀疏,忙著遷往南方溫暖處。河邊青少年們無憂無慮的嬉戲歡笑聲,沖淡些Victor面臨生疏環境的恐懼感。凝視著吞噬我無數淚水和心聲的河水,挺直了背脊,暗誓:以查爾士河為證,無論如何艱難困苦,總要在此新大陸的一角落,成立一個正常的「美國式」家庭,永遠伴著孩子成長,以彌補我因錯誤的抉擇,而撕碎祖孫三代千里相繫,思念骨肉之心。別了!查爾士河,帶著我六年的喜怒哀樂,潺潺東流至大西洋,永不回頭。後記:如今,20年飛逝,在這新大陸路途上跌跌撞撞,孤獨摸索,「龍騰虎躍」工夫也練得爐火純青,卻無法回去完成口試;時限已過,時時想念著河邊的一切,也對Dr. Pieter Weinsink心存無限感激和敬意。總是,人生路途遙遠廣闊,處處皆是生命科學研究的良好題材,能走一步學一步,跑一段研究一段,置於腦中,切磋琢磨,悟出心得,那麼,是否擁有博士學位,對我來說,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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